一
已经是初夏了,街道上飘荡着栀子的花香。街不宽,两边的店子都在店门前种了栀子花,花开得肥,洁白的叶子在充沛的雨水浇淋下,越发丰盈沁人。静一漫步走在这样悠长的街道上,夕阳的光夹在风里吹过来。有人放起了风筝。风筝飞得那么高,静一抬头看着,笑笑着,微微眯起了眼。
她在这条街道上走了六年,从初一到高三。那时她还是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女孩,背黄色的大书包,因为书包太沉的缘故,走路的时候总是驼着背。眼神清澈,不喜多话。要是遇上什么事情,她就会好奇地抬起头,眼睛里有着青春期才有的单纯与无知。要是看得再久一点,她的眼睛里就会露出平常不大表露的任性来。她从那时就开始喜欢栀子花,喜欢这条街。从家走到学校,不过半个小时,如果骑车的话,还要快很多。下雪的时候,她喜欢一边玩雪一边走,走几步停几步,总是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。那时她是个单瘦的女孩。
现在她又走在这条同样的大街上。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,她隔了很远来看自己。时间流过去这么久,她眼见着时光流过在自己身上的痕迹,可是——好像一切又回来了。好像那个十四岁的女孩还在树荫的深处,只等她呼唤,就会穿着一中的校服,笑笑着跑出来。橙色的夕阳将她沉沁在温和的光里。静一幸福地想,就要见到阿宝了。
有好久没有看见阿宝了,静一实在想念得佷,对这个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妹妹,静一有着无法言语的疼爱。她是宠阿宝的,两姐妹一直佷亲。还记得她刚离开家去读大学的时候,她在宿舍天天都哭,听说阿宝在家里也天天哭。军训的那一段,她每天都排好久的队去打电话,那么累,腿都抽筋,可是一直靠在墙上,等着和阿宝说话的那几分钟,等着阿宝在电话那头嗲嗲地说,姐姐晚安。心里这才放下来。那时阿宝才八岁。
现在阿宝都读高三了,真的不可思议,这么快,九年。静一无意识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,岁月像风一样轻抚过来。然而她连声音都听不到。只有看着阿宝,才知道有些时光是真的过去了。
校门口照例人来人往,暮霭沉沉,黄昏渐渐上来。静一站在一堆吵吵嚷嚷的高中生中间,一时觉得有些恍惚。有个男孩急匆匆地撞了她一下,说了声sorry又急匆匆地跑掉了。静一感觉到熟悉的气息,刚打过篮球的,年轻孩子身上才有的气息,汗淋淋的头发上,摔来摔去的书包上……那些十七岁的少年。静一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,背着黄色的大书包,在人群中静静地和自己对视,纯澈的眼神,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孩恍然如梦的声音,
“你吃糖吗?”
阿宝挤在一大群唧唧歪歪的女生中,兴高采烈地冲出学校,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姐姐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姐姐是那样的与众不同。姐姐穿着一套紫色的裙衫,轻柔的衣角在晚风中微微飘起,长长的头发盘了一个好看的髻,发上的钗和景泰蓝的耳环相配,姐姐真的是古典的,温婉的——突然她眼见着一个臭醺醺的男生撞了一下姐姐,“是头猪啊!”阿宝对着那个男生暗暗地骂着,一边赶紧跑过去,大喊道,“姐姐!姐姐!”
静一惊讶地看着阿宝,她每次隔了好久再见阿宝,总要这样惊讶地呆半天,然后才能回过神来。阿宝长得太快了,像一株茁壮成长的玉米,刷刷地往上窜。然后静一看到了阿宝满鼻子的小雀斑,她这才牵住阿宝的手,道,“阿宝,你怎么又长这么高了?”
阿宝太高兴了,语无伦次地道,“啊!姐姐,你来多久了……我还不算高,你看李清林,她才高了……李清林!李清林……啊,算了,那就算了,下次再让你认识她……姐姐,你回来太好了!”
阿宝的狐朋狗友都笑嘻嘻地走过,羡慕地看着阿宝和静一。阿宝大声地又把她美丽的姐姐一一介绍以后,才安安心心地和姐姐一起走上回家的路。
现在呢,现在姐妹俩一人举了一个流行的小吃“冰激凌水果卷”,一边吃一边聊。静一笑盈盈地看着阿宝,道,“阿宝,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啊?”
阿宝委屈地道,“当然知道啊,妈妈已经念了好几天拉,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校门口有没有你呢!”
静一抱歉地笑着,揉着阿宝的头发,阿宝的头发还是很软,就像小时候一样。
阿宝突然吞吞吐吐地问道,“姐姐,你……原来有没有遇见特别痛苦的事情啊!”
静一想了想,认真地回答道,“有啊,物理考试不及格!”
阿宝马上做出晕倒状,静一又仔细地想了想,道,“哦,还有,体育课跑八百!”
看着阿宝还是不屑一顾的样子,静一好奇地,小心翼翼地问道,“那么,阿宝,你的痛苦的事情是什么?”
阿宝快言快语地道,“哎呀,我们班有个人拉,长得又丑又难看,天天跑过来和我说话!”
静一愣了一下,出主意道,“叫你好朋友去和他说啊,让他不要来找你啊。”
阿宝皱着眉头道,“可是梅子叫我和他在一起啊。因为梅子也有男朋友,这样我们就可以四个人一起玩了。哦,梅子就是我的好朋友。”
静一瞪大了眼睛,阿宝索性从书包里翻出一朵皱巴巴的玫瑰和一个纸盒子,道,“你看,姐,他一定要送给我的。”
静一打开盒子,里面竟然是一枚秀气的银戒指。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过来,戒指散发出淡淡柔和的光芒。静一看着阿宝,十七岁的阿宝有着最娇嫩的肌肤和最无邪的眼神,静一问道,“阿宝,你喜欢他吗?”
阿宝四处张望了半天,却不说话。冰激凌一点一点融化了,粘粘的糊在手上。静一牵着阿宝胖胖的手,心里突然安静下来。暮色渐渐涌来,街道上人也渐渐多起来,静一在这如此熟悉的气息里,再次听见一个人的声音。
她一直记得那一天。那是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。
高三了,学校老喜欢摸底考。考数学的那一场考试,静一交了头卷,一个人呢,兴高采烈地跑出教室。阳光像瀑布一样迎面扑来,风那么轻,春天啊,春天啊,静一心里幸福地想,到底是这样的好。她跑到停车场,想骑着单车回家。一看却愣住了,所有的单车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着,毫无章法地四处停放,堵塞了全部的出口。她的小公主车还在最里面,被压得像个受难的难民。静一念叨着,原来交头卷还有这个好处啊!想把自己的美人解救出来,可是完全不行。静一挪了几辆单车后,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念头。有好几十辆单车堵在她的单车前面!静一跳上一个单车的后座,想,那就等吧,等哪个倒霉鬼来,就让他帮我推单车。
等到上坡传来一阵脚步声,静一抬起头,看见有个男孩朝自己走过来。他穿着蓝色的牛仔服,背着蓝色的大书包。阳光深深地照进他的眼睛里,他的眼神如此清澈明净,像溪水最初的源头。
天上的浮云静静地飘过,迎春花那些细小的,鹅黄的花朵绽放着娇嫩的美丽,校园佷静,操场空空荡荡。静一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孩,惊讶得笑起来。
就这样认识了。男孩叫阳,也读高三,不过和静一隔了八个教室。他们那年级共有十个班。阳说,“我见过你呢,我们班有个男孩说你像漫画里的女孩。”静一又傻傻地笑起来。等到推着单车走出校门的时候,才发现原来他们回家的路要走同样的那条街。俩个人都偷偷地松了口气。过斑马线的时候,阳突然把手递过来,眼神里亮晶晶地,他说,“你吃糖吗?”静一用力地点点头。
二
隔了这么多年,回过头去看这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情,心里仍然是有些不能释怀的。爱情消失了,怨恨也没有了,可是,静一想,他是影响了她的。她这一生,对男子的审美观,情感的取向,对爱情的信仰,从他开始,慢慢形成了。
到了第二天的中午,静一踩着单车去上学。刚到拐角,她就看见有个蓝色的身影,斜倚在玉兰树下看书。四月的风轻轻吹过来,静一有着微微地发怔。甜蜜和慌张像潮水一样,涌来又退去。阳正好抬起头,遇上静一的目光,他也愣了一下。也许是还没回过神来。静一看着阳推着单车跑过来,他车兜里的书一跳一跳,是漫画《七龙珠》。
那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。他们每天一起上学,阳每天都在街拐角的玉兰树下等静一。互相说着班上开心的事情,说着将要来临的中考。踩到一半路程的时候,路边有一个小书店,阳总要去那里租漫画书看,他会从口袋里掏几粒糖给静一,静一一边吃着搪,一边哼哼地唱几句歌等他。又磨磨蹭蹭地骑到学校,也不避嫌地,俩个人肩并肩走着。好不容易到了教学楼门口,俩个人眨着眼睛说再见,然后各自跑回自己的学校,心里还想着,好了,又是一个愉快的中午。
其实,从家到学校,也不过二十分钟,可是被他们精打细算,每一分钟都仿佛意义丰富。渐渐好朋友们也知道了这件事,有次上完课间操,大家都哗啦啦跑回教室。人太多堵住了楼梯口,正好是阳和静一各自班上的同学。大家本来还吵得不可开交,静一突然觉得不对劲,所有的人都在挤她,推她;阳那边的同学也在起哄把阳往这边推。静一的头很快撞到了阳的头,阳被逼无奈护住了静一。同学们都大笑起来,静一又好气又好笑,摸着撞疼的额,她偷偷抬头看阳,原来阳也急出了满头大汗。
后来静一常常想起这一幕,拥挤的同学们,不怀好意又幸灾乐祸的朋友们,阳难堪的样子,自己的手足无措。回忆就象黑白照片定格下来,春天的阳光明亮地打在这群孩子光洁的额上,打在他们肆无忌惮的笑脸上,而栏杆外,夹竹桃静静地盛开。静一想,那的确是她少年时,最喜悦的时光。
他是挺拔的,俊秀,还有孩子气的羞涩。说到难为情的话,脸会马上红起来。总之,他是个温和的人。也不喜多话。静一喜欢和他一起慢慢骑着单车,顺着长长的下坡滑下来,夕阳的光明亮而衰老。风吹过来,带着安宁的气息,沿街行人回家的气息,玉兰花一朵一朵盛开,浓郁的夏天的气息……静一侧着头看阳,带着调皮又好奇的心思。
有时他们也喜欢骑单车去远一点的地方玩。这是个小城,骑上单车半个小时就进入郊区了,触目都是农田,水稻长得正好,绿盈盈的一片。静一和阳在田埂上赛跑,狭长不平的田埂常常让静一一脚踩到田里,弄得一身稀泥巴。阳跑步很快,可是放风筝完全外行,他常常举着风筝,在大堤上飞快地跑上八百米,气喘吁吁地刚停住,风筝又掉了下来,他只好又擎着风筝跑回来。静一哈哈大笑,用树根把鞋上的泥巴刮下来。晚霞渐渐升起来,他们推着单车回家,农舍里炊烟袅袅,静一问阳,“你长大了想去哪里?”阳不答,反问道,“你呢?”静一想了想,笑着说,“我要去草原,去放一大群羊。”阳马上接着道,“那我也要去草原。”静一心中一动,温暖的情绪沁在夕阳的光彩中,她低声问,“为什么?”阳大笑道,“去吃羊啊!”静一楞了一下,也大笑起来,笑不可抑。
三
妈妈又大张旗鼓地做了很多菜,好好犒劳这个整整一年没有回家的大女儿。虽然爸爸不在家,可是三母女还是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。妈妈幸福地坐在桌前,什么话也不说,看着静一和阿宝埋头狂吃着。阿宝突然从饭碗里抬头道,“姐姐,你回来主要是给我的高考鼓劲吧!”
静一揶揄道,“当然不是,我是为了看妈妈才回来的。”
阿宝撇着嘴道,“才不是!”
妈妈笑起来,说,“看静一给谁带的礼物多,就是最想谁啊!”
阿宝跳起来,筷子一扔,马上冲到里屋,翻起静一的旅行袋来。静一和妈妈都大笑起来。
等到吃完饭,静一和妈妈收拾了碗筷。阿宝还吵着要聊天,被妈妈骂了一通以后只好乖乖地回书房写作业了。静一陪着妈妈坐在客厅里,一边磕瓜子,一边看肥皂剧。妈妈很高兴,话也特别多,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邻居的琐事。一下子又想起一件非讲不可的事情,自己先笑了起来。静一被妈妈感染了,也笑着怂恿道,“妈,什么事,快说啊!”
妈妈很不好意思了一会儿,然后才说,“就是那次啊,你外公过世的时候,你记得吧?”
静一点点头,当时她在国外,没有办法回来,听说丧礼办得很热闹,也听说妈妈哭得最伤心。静一疑惑地看着妈妈。
妈妈点点头,接着道,“那次我本来特别难过,那天很晚了,我一个人还跪在你外公的灵前,忍不住地哭。阿宝过来劝我我也不肯走。后来,没想到你爸爸来劝我,而且,你爸爸竟然说,‘别哭了,现在你的爸爸不在了,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好好疼你了!’”
静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,要不是妈妈这么说,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这是爸爸说的话。爸爸总是一副很酷的样子,板着脸,脾气又倔又硬。静一愣了一下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就拍着妈妈的肩,一口茶水喷出来,大笑起来。妈妈也哈哈大笑起来。为了爸爸这句,一辈子难得听到一次的情话,母女俩都笑出了眼泪。
阿宝听见笑声,又不安分地跑了出来凑热闹。她很八卦地道,“喂,你们又在笑什么,快告诉我!”
静一和妈妈都笑着不理她,她于是装着喝茶又转了几圈,只好无趣地走了。妈妈终于先停 下来,起身道,“好了,我去给你们做些消夜吃。”
静一拼命摇头道,“妈!才吃过晚饭两个小时啊!我还要减肥的!”
马上被阿宝的声音淹没了,阿宝在书房大声嚷嚷道,“要要要!我要桂圆煮蛋板栗烧鸡还有土豆泥和葱花饼……”
妈妈忍无可忍地道,“阿宝,你还不做作业,待会儿什么都不准吃!”
静一看着妈妈在厨房又开始忙碌起来。已经过了更年期的妈妈明显地胖起来,头发也白了许多,静一想起许久以前,妈妈的样子来。
那个时候妈妈是个洋气的女子,头发是烫的,喜欢穿及踝的长裙。在爸爸回来的时候,一家四口去照相,总是会被人多看几眼。可是静一知道,妈妈不常开心的。
爸爸在铁路上做事,长年累月在外面跑,妈妈想让爸爸换一个工作。为了这个事情,家里总是吵来吵去。有天周末,大清早就听见爸妈在吵架。阿宝还没起床,静一缩在被子里,紧紧地抱着阿宝。阿宝的身体清香柔软,静一无助地想,将来我也要清香的生活。突然听见爸爸厉声指责道,“你小声点,孩子都在睡觉。”
外面的声音安静了一下,静一听见摔门的声音,妈妈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。电视机里足球比赛的声音响起来。
这有什么错呢?静一想。妈妈只是要和爸爸在一起啊。她闭着眼睛,想象客厅里狼藉的样子,爸爸埋着头抽烟,妈妈的胃病肯定又要痛的。他们都是可怜的。
阿宝翻了翻身,舒服地抿了抿嘴角。静一抱着阿宝,轻轻地把脸贴着阿宝柔软地脸颊,发丝像花瓣一样轻柔。阿宝身上有孩子才有的香。静一看着沉睡中的阿宝说,“阿宝,以后我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,好吗?”
那天妈妈到下午三点才回,爸爸给妈妈热了饭菜,也不说话就进了里屋。静一坐在饭桌边,看着妈妈吃饭,一口又一口。静一怯怯地问,
“妈,你今天去了哪里?”
妈妈抬起头,眼神佷疲惫。妈妈说,“我哪儿也没去。我一直在楼梯口站着。”
静一惊讶地看着妈妈,天那么冷,静一的眼泪忽然落下来。
妈妈一直都没有哭,她吃完饭收拾桌子的时候,腰板还挺得笔直的。
这是静一记忆中,妈妈最不开心的一幕。听说妈妈当年长得很美,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爸爸,可是婚姻还是悲伤的。其实,静一是和妈妈很像的,那些敏感,挑剔,不如意……只有阿宝不同,阿宝是大大咧咧的,阿宝——静一想到阿宝,赶紧冲到书房一看,果然,不出她所料,阿宝又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静一看着阿宝熟睡的样子,心里突然涌出许多感慨。原来时光就是这样流走的。阿宝的恋爱,是现在的静一很难再体会到的。她的心,渐渐装满了许多别的事情。恩情,责任,彼此的适合……爱情,也是有的,但是,也说不上为什么,静一现在不大想起来了。偶然遇见的人,邂逅的人,交往的人,这些人,都像水一样在她生命中流过了,也不见着许多痕迹。约会的时候,一起吃着饭,静一的心却离得很远,这个人,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?都是匆匆经过的人罢了。也有聊得来的,说到投机的,那是让静一很开心的。可是,也就这样了。一个人再好,也有一个人的缺点,到头来还是互相容忍,所以,爱情,隔得远了。静一慢慢看淡了。也就不再有那么多的狂喜与悲伤了。
四
他们四个人一起去教堂。阿宝和沈原,梅子和陈临。他们是现在班上十多对中比较稳定的两对。其实阿宝那天没和静一说实话,沈原长得不丑,戒指也是阿宝挑的。他们在一起已经有半个学期了。
沈原是打篮球的,阿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,他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站在阳光中傻傻地笑着。这个蠢人!阿宝当时就想。没想到一进教室竟看见这个蠢人厚颜无耻地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,一大堆男生围着他,听他天龙八部地讲评书。阿宝怒气冲冲地跑过去,赶小鸡一样地把那些男生赶走,然后一把抢过那男孩的衣服,刷刷几下把自己位置上的脚印擦掉,凶巴巴地吼道,“喂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那男孩特别无辜地看着阿宝,他慢慢站起来,比阿宝高了足足两个头,阿宝仰视着他,心里有些发慌。然后阿宝听见一个声音从头顶传过来,“女孩子,要温柔些啊……”
阿宝到底不是个温柔的女孩,沈原和她坐了半年的同桌,没被她拳打脚踢弄成伤残真是万幸,可怜沈原一米九的个头,在男孩子中威风八面,遇到阿宝就缠不清。沈原只要说错一句话,阿宝马上要伶牙俐齿地回敬十句。虽然这样,沈原还是常常说错话。其实沈原没有告诉过阿宝,每次阿宝生气的时候,都特别好看。小脸粉嘟嘟的,眼睛睁得圆圆的,卧蚕眉倒瞪着,小嘴巴唧唧喳喳……就像一头小猪。沈原自己一个人想着,总要笑起来。所以他常常逗阿宝的。
他们这一对,在年级里也挺有名。都说他们很般配,其实阿宝自己也是开心的。从小她眼见着,就是不喜欢说话的爸爸,不开心的妈妈。姐姐很亲,可是姐姐是个淑女,所以阿宝和家里人在一起,总要收敛三分的。没想到,遇见沈原,却让她的个性完全释放出来。她随心所欲地做事情,沈原都不计较,不抱怨,还笑嘻嘻地看着她。沈原是纵容她的,当她是个孩子一样地在疼爱。
因为这样,所以他们特意一起来教堂玩。这里很安静,沿岸是河流,河面开阔,水鸟在悠悠地飞翔。教堂红色的屋顶在蔚蓝的天空下如软软的糖果。沈原问阿宝,“你刚才在教堂里,许了什么愿啊?”
五月的风温暖和煦,阿宝轻轻眯着眼,道,“不告诉你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
沈原也没接着问,他牵着阿宝的手,沿着河堤慢慢走着。学习开始一天天忙起来了,沈原呼吸着河水清凉的水气,笑着对阿宝说,“阿宝,等明年的春天,我们一起来这儿放风筝啊!”
阿宝点点头,像一只温顺的小兔子一样,眼睛里都是期待地,暖暖地笑起来。
回家的时候他们照例分开了。梅子和阿宝同路,她们高高兴兴地和男孩子说再见以后,转身拐进这条长长的、黄昏的街。
梅子问阿宝,“你知道你姐姐现在有男朋友了吗?”
阿宝道,“也许有,我听过她接电话,口气很暧昧的……但是,也不知道。要是真的有,我姐姐肯定会和我说的。”
梅子不屑地看着阿宝,“鬼才信你,你姐姐会和你说?!你姐姐还把你当幼儿园的小孩呢!”
阿宝皱着眉头,她不大喜欢梅子用这样的口气评论她和姐姐。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,索性闭了口。自己姐姐的事情,为什么要拿来和别人说。
梅子见阿宝不说话了,又换了口气说,“不晓得我们到了你姐姐那么大,会是个什么样子。”
阿宝愤愤道,“我姐姐又不大,我觉得姐姐现在漂亮得很了!”
然而静一觉得自己是老了,有的时候照镜子,已经看得出开始衰老的痕迹了。她原来脸上干干净净的,现在有斑了,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。她有的时候看着阿宝那么白皙的脸,瘦小的个子,总不大相信自己在她那个年龄,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容颜。所以她总不喜欢把自己的事情和阿宝讲。阿宝有时也会抱怨道,“姐姐,我给你讲了这么多,你一点都不肯讲给我听。”
静一总是笑着道,“那是因为你太小了啊,讲了你也不明白。”
阿宝的确有时不大明白。有次很晚了,阿宝起来喝水,听见姐姐还在接电话。她听见姐姐说,“这几天来例假,所以人有些不舒服……”
阿宝赶紧退了回去,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。她直觉地肯定姐姐是在和一个男的讲话,也许是姐姐新交的男友。可是,姐姐怎么能把这种事情讲给一个男的听呢?还说的这样随便。阿宝觉得很不好意思。她想起梅子说过的话。她还记得,小的时候,姐姐每天放学回来,她就给姐姐讲学校里的事情,姐姐总是喜欢笑着听,可是好象从那个时候开始,姐姐就很少谈起自己感情上的事情。姐姐好象是一直都是平静的,冷淡的,可是,这怎么可能呢?
也许也是因为这个,她第一次,骗了姐姐,她想,姐姐肯定不喜欢她这么早谈恋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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