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晚上,有同学送了一只小鸟过来,那么小的一只鸟,瑟瑟地在鞋盒里发抖,我想伸手去抱抱它,又怕吓到它。后来我们把它放在草坪上,隔了一会儿去看,它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我觉得这样的奇怪。在黑暗的草坪中,夜的柔软与清凉袭过来,我突然想起了你。
想起在同样的九月,你也送给我的那一只小鸟。我还记得那是黄昏,妈妈在厨房里做饭,我听见楼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。我打开窗,看见你站在楼下,真的不可思议。我还穿着睡裙就跑下去,你也穿着家常的t恤,笑笑着看着我。手里面拿着一个鞋盒。那天夕阳的光特别强,你打开盒子给我看那只小鸟的时候,我忍不住快乐地笑起来。那只小鸟,那么娇嫩,懒懒地躺在盒子里,像睡着了的婴儿。你很得意地跟我说,“怎么样,厉害吧?我在阳台上看书,它就飞了进来。”我赶紧说,“啊,厉害!厉害!”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地笑着。
那是在我们认识七年后,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。
我九岁的时候,随父母从乡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。有一天家里大请宾客,我一个人乖乖地坐在电视机前。听见爸爸叫我。我转头,看见他牵了一个小男孩的手,朝我走过来。时间过去这么久了,可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小男孩天真的眉目。他的头发是卷的,眼神大而清澈,鼻梁很高,像一个外国小孩。正午温暖的光照在明亮的客厅里,四周都是被疼爱的香。爸爸说,你们两个在一起玩啊,以后你们还要做同学的。
我笑笑着看着他,他也坐下来,我们一起看当时流行的《西游记》,看了好久。
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,我们和另外几个小孩坐在一个小桌子前一起吃饭。有一份菜是咸鸭蛋,我们都在挑着蛋白吃。有个比我们都大的小孩说,“咸鸭蛋的蛋壳也可以吃的!”我们都抬头看着他,不明白他说的是不是真的。他很不屑地看着我们,用瞧不起的口气说,“我们家的就可以吃,你家的不能吃吗?”我很迷惑,又不喜欢他的口气,于是说,“吃就吃啊。”正要吃蛋壳,那个像外国小孩的男孩扯了扯我的衣袖,说,“等一下,我先吃。”
我们都看着他把蛋壳咬得卡卡响,他的眉头皱起来,我突然担心起来。正在这时,妈妈过来给我们添菜,她惊讶地大声说,“漾漾,你在吃什么?”漾漾张开嘴给我妈妈看。妈妈赶紧拍着他的头说,“吐掉!吐掉!”
最后的结果,是那个恶作剧的大男孩被训了一顿,我们每个人得了一元钱的补偿。我们一起到楼下买了一个鸭子冰激凌,一边看着汽车开来开去,一边兴高采烈地吃掉了冰激凌。
那个长的像外国小孩,和我一起吃鸭子冰激凌的人,就是你。
到假期结束,我去新的学校上课,一路上都很害怕,及至看见你就坐在我要去的班上,心里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。那是四年级。后来才知道,就是因为你在这个班上,爸爸才让我进这个班,那时,我们两家大人的关系还很好。周末的时候,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吃饭。我渐渐和你熟了起来。
当时学校有一个小的游泳池,我们体育课时会去游泳。我不大会游,可每次都喜欢在水里玩很久。有次游完泳,大家一起去换衣服。我突然发现我装衣服的袋子不见了。我一下子慌了,冲到四楼的教室,没有;又冲回游泳房,还是没有。湿漉漉的泳衣贴在我身上,我觉得冷极了。慌慌张张冲下楼的时候,正好遇见你。你问我,“怎么拉?”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。你赶紧帮我一起找。我又觉得很害羞,我还穿着泳衣了!一下子就哭了起来。你手足无措地蹲在我旁边,也不知道说什么,隔了一会,就跑去拿了条毛巾披在我肩上。
后来衣服袋还是老师找到的,你送垂头丧气的我回家。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都不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你家玩。老是想着我穿着泳衣时的窘态,想着你肯定会笑话我的。虽然你从来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。
五年级的时候,换了座位,我就坐在你身后。那是个靠窗的位子。春天的时候,同学们都喜欢养蚕,我养的蚕,每次都夭折了,可是你就能养得很好。你把蚕放在一个小的纸盒里,我总是想去看。有一次课间,你突然拍拍我说,“快看,蚕要出壳了!”我伸头去看,果然在黑色的卵里,出现了白色的蚕头。我们都屏住呼吸,第一次亲眼目睹生命的诞生。那条蚕艰难地从卵里钻出来,带着最娇嫩的洁白。那是我们的宠物。
从那以后,我每天放学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采桑叶,有的时候,采得太多了,就把它们放在冰箱里冻着。你养的蚕越来越多,终于招致了老师的责骂。你妈妈勒令你把蚕扔掉,那些蚕最后怎么样了,你没和我说起过,但是我们在以后的春天,就再也没有养过蚕了。
到了六年级,开始有男孩给我写纸条。我极度厌恶这样的事情,连带也不喜欢和你玩了。快毕业的时候,你好象大病了一场,所以毕业照片上,都找不到你。我们的童年,就这样过去了。
三年后再看见你,很恍然的感觉浮上心头。第一天班干部竞选,你第一个上去演讲。我听见你熟悉的声音荡在教室里,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去草地上玩,红红的皮鞋踩在柔软的草丛里,那样蔚蓝的天空。也许你也楞了一下吧?猛然间看见在角落里坐着的我。我也长高了,快和你一样高了。
下课的时候,你跑过来和我聊天,我照例笑笑着看着你,听你说话。没说上几句,就有男孩叫你出去玩。你抱歉地冲我眨眨眼,跑出去玩去了。我听见自己心里百宝箱打开的快乐的声音。虽然那个时候,我们两家父母的关系已经处得不大好了。但是我们都搬了家,反倒住得很近了。
开始经常一起回家。有的时候我跳舞,你就等我等到很晚。那个时候我总是很懒,不喜欢骑自行车。早晨去上学,一个人背着个大书包,听见后面响起单车的铃声,就知道是你了,于是很不客气地跳上去,让你载我去学校。
高一的时候,你喜欢上了一个眉目娟秀的女孩,付出了很多的努力,还是没有什么结果。我也帮你出谋划策,忙得不亦乐乎。那个时候心里有时会涩涩的,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。等到你们分手的那个晚上,是平安夜,我陪着你走了好久的路回家。你心情沮丧,默不作声,这次轮到我,一个人絮絮叨叨讲个不停。
在这场无望的恋爱中,你沉醉了很久,我简直是眼见着你消沉了下去。我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想要把你拉上来,但是你一直不理我。直到有天清晨,我很早就打电话给你,我想带你去看荷花。
八月的清晨,暗香浮动,我们骑了很久的单车去荷田。那正是荷花开得最美的时候,水气盈人,荷叶田田,我们在田埂上徘徊了好久,都不说话,可是我的心里那么高兴,因为看见你也很高兴。清晨的朝阳打在我们年轻的额上,你说,“我给你唱首歌吧。”你就轻轻地唱了起来。
到了高二的下学期,我对理化的厌恶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终于到了一天中午,我从银行里把我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来,背了一个书包,想要离家出走。谁也没有告诉,可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,遇见了你,你大为惊讶地问我,“阿宝,为什么要出走?”
我叹了一口气,和你解释道,“因为下周要考理化了,我肯定过不了,还不如先走了算了。”
你赶紧问,“那你要去哪里?”
我很不在乎地说,“黄山啊!”其实我也不知道黄山在哪里,只是信口说说而已。、
你马上给我上了一堂严肃的政治课,从我父母的担心开始说起。到现在我也不记得你说过些什么了,反正在我们去学校的半个小时的路程里,你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思想。到了学校以后,我跑去给你买了一杯冰水,显然你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。
可是你还是不放心,到了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,你跑到我面前,塞给我一张纸,飞快地跑掉了。我展开一看,是你自己做的一张卡片,你从小就喜欢做些手工。在那张拙劣的卡片上,你写了几个很大的字,“阿宝你不要走!”后面还有一句,“或者我陪你一起走!”
我看着,眼泪突然流了下来。
到了大学,我们却分开了,你去了江北,我留在江南。最苦的军训时候,你给我写信,可是不知道我的地址,只好写着,“师范大学98级本科生”,这封注定我收不到的信,注定了许多的事情。
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晚上,我很晚才回宿舍,一个人抱着书本埋头走着。宿舍门口照例人来人往着,我的眼前突然跳出一个身影。我不抬头,心里跟自己说,“不可能!不可能!”可是等到你的手拍拍我的头,我马上就笑了起来。
我就知道是你。
你的个子还在长,我现在要仰头和你说话了。在皎洁的月光下,你的眼神清澈一如当年。宿舍马上就要关门了,可是我想和你聊天。聊一个晚上的天。
你的行李放在了我们宿舍,你骑着单车载我去西区的足球场,在深夜无人的校园里,你把单车骑得很快。在足球场的看台上,我们聊了整晚的天。说起小时候的事情,我不记得的,你还记得;你不记得的,我还记得。又说到新看的文章,原来我们的品位还是那么相近。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,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了,可是在这个晚上,月亮那么好,我忍不住说,“你知道吗,我小的时候,每天睡觉之前,都要许一个愿。”
“是什么?”你问我。
“求你娶我啊!”我笑笑着道。
话说完,我突然觉得了后悔,我不该说的,果然你半天没有说话。再抬头的时候,我看见你眼里闪着泪光。我伸手给你擦眼泪,那么凉。
其实我没有告诉你,我已经有了男朋友。你也没有告诉我,你这次提早回来,是因为你父亲患了绝症。
事情就这样拖了下去。你打的电话,我不接,你写的信,我也不回。有一天我收到你拖朋友带过来的纸条,上面写着,
“阿宝,今天我买了一包烟,我决定每天抽一根,在我想你的时候。
抽完的那天我想见你。”
可是等到那一天,我还是躲开了。对于我已经交往的男友,我有了一份责任,而且,我总也忘不了,你三年前喜欢过的女孩。不知道为什么,自从我长大以后,我就开始斤斤计较起来,小时候看得很淡的一些事,现在都看得很重要了。我也渐渐不明白我自己了。
你在假期结束后返校,我继续我的大学时代的恋爱。时间过得很快,我经历着欢喜和悲伤,恋爱教会我许多,也改变我许多。直到有一天,我接到电话,电话里,同学告诉我,你父亲去世了。
我和妈妈赶过去,你带着重孝,朝着我妈妈重重地跪下来。这是我们这边的习俗。我赶紧扶起你,我准备了很大的力气,可是你的胳膊很瘦了,我一时觉得这不是你,你原来很胖的。我不敢看你的眼睛,我们一起跪在你父亲的灵前,你哑着喉咙对我说,“来,你也和我父亲烧些纸钱。”
我抖着手接过来,把纸钱放到火里。什么都来不及问你,就看见你的眼泪重重地落了下来。我紧紧地握住了你的胳膊。
听说你就改变了。从小你的家教就很严,现在你一个人了,再也没有人为了养蚕这样的事情管你了。大学四年,我们见了四次。每次都在过年的时候,每次你都带着不同的女孩。你不再和我说起你的事情,你好象爱过很多人,然而又好象谁也不曾真心爱过。而我的爱情,也一直颠沛流离着,不得其所。
我们有时也会单独出去玩,像很久以前一样。可是我知道你不疼惜我了。我学会了看一个人的眼睛,要是一个人,他是爱你的,那他就只会注意到你。可是你的眼光分散了。我再也不是,那个在你心里占第一位的女孩了。我觉得这样也好,毕竟,我还是不能给你什么。我爱我自己,爱得太多了。
大学毕业后,我保研。你来到我的城市,顺利地找了一份好工作。第一个月发薪,你兴高采烈地跑来找我,要带我这个穷学生去打牙祭。我们去吃西餐,你教我怎么用刀和叉。我别别扭扭地用着,怎么也切不下一块肉来。你开玩笑道,“还不快点吃,我会把你的都吃掉啊!”
我回敬道,“好啊,反正这个又不是蛋壳。”
两个人都捧腹大笑起来。想起许多年前,那一顿幸福的午餐。
我原来以为,也许时间还很长,流彩年华看不到头。很快就收到了你结婚的请贴。我拨电话给你的时候,手无缘无故地抖起来。你倒是轻描淡写地说,“奉旨成婚啊,有什么办法呢。”我一下子明白过来。突然什么也不想说,就扣掉了电话。你就这样玩世不恭地对待你的人生,将来总会后悔的。尽管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。但是一点用都没有。你不再是少年的你了。
在你结婚的前夕,我们在一起喝酒。为你的单身生活告别。酒入愁肠,你的话又多起来。一个朋友问我,“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是谁?”
我淡淡地说,“是我自己。”
你突然别过头来,凶凶地道,“不是,你说错了。”酒气扑了我一身。
你接着说,“要是一个人,从小就喜欢一种类型的女孩,他不停地找,不停地找,好不容易找到了。他想,等这个女孩长大成人再说。他看着这个女孩长高了,变漂亮了,然后他看着这个女孩找男朋友,看着这个女孩结婚。你说,那他还要不要等下去,要不要找下去?”
我突然觉得心酸,一杯一杯酒地喝下去。周围朋友那么多,酒吧那么吵,你猛地站起来,大声问我,
“阿宝,你记不记得,有次我载你上学,你突然拍拍我的肩,我转过头去,你就放了一粒糖在我口里,那么甜。那么甜。你还记得吗?”
我摇起头来。我是真的不记得了。真的。
就算记得又有什么用呢?
现在呢,现在你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爸爸了。你爱她爱得那么深,超过了所有的一切。有次你对我说,“等我的囡囡长大了,我就要她做世界上最乖的淑女。”我知道你,你从小的梦想,是娶一位淑女。所以我忍不住笑起来。虽然皱纹渐渐爬上了我们的额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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