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,像七年前一样。
七年前我们上初中,很敏感的年纪。毕业前一年,我和她做同桌。
她是那种很安静的女孩子,脸很白,晶莹剔透。她其实待人也很好,有人和她讲话时很和气的眯着眼笑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总是给人感觉有点冷淡。
这么久了她还是这样,那么安静的坐在一个角落里,手里无意识的玩着什么东西,偶尔抬头扫视一下。
不过还是有点变化的。她穿衣服越来越简单,黑色吊带长裙,直筒的,不飘,没有任何饰物;黑色的直发掩着素白的脸,淡水色的唇。去年她也是穿黑裙子的,棉布的,胸前别了一枚胸针。前年好像是白色的,类似旗袍的样子,头发比现在长,有点卷。
怎么都很好看。但是我老觉得她的衣服越来越忧郁。
其实小时候她喜欢穿复杂的衣裙,全都缀着蕾丝缎带绣花的,像中世纪欧洲油画里的公主,神情温婉恬静,举手之间带着清凉的少女香。
我爱打球,常常抱着个脏乎乎的篮球大汗淋漓的进教室。刚和她做同桌的时候,哥们都起哄,我很不屑地别过头去,说:真没劲,跟一个娇小姐同桌。然后每次打球回来,我都故意把椅子拉到走廊上,坐得离她很远。
我甚至不敢大声喘气。她像小猫一样细碎的呼吸,有新鲜的草木气息。那时候有一幅环境保护的宣传画,一只白天鹅飞过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以后,变成了黑色。我觉得自己汗臭的气息污浊的就像那个烟囱,所以我要远离她。这个理由我谁都没有说。
我们班有个很好的习惯,每年暑假都要搞一次聚会。当然,由于各种原因,参加的人越来越少。到现在变成我们十几个当初就玩得不错的人的例会。
但是她每年都会到,其实我觉得挺奇怪的,她不像是特别热衷于这种聚会的人,何况每次来了也不怎么说话,很淡得坐在那里。
我是聚会的忠实捧场者,每年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来。有时候明明学校里有事,跟家里说暑假不回了,到时候哥们一召集就忍不住回来。自己也不知到为什么,这些朋友好归好,没有好到这种程度吧?
好像是前年,跟舍友约好去青海的,临时推掉,打包回家,害的他大骂我没义气。结果那次聚会刚开始的时候索然寡味,我不停地打呵欠,后悔没有去看青海湖,搞的这帮朋友也很恼。
那次她迟到了,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来。在饭桌上,我又恢复本性,讲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我看见她眼睛眯起来,抿着嘴,像水晶反射出灿烂的阳光。我很高兴。
吃过了饭又去唱歌,喝茶,蹦迪,每次都要折腾到晚上,才恋恋不舍的结束本年度聚会。我开爸爸的吉普车出来的,挨个送人回家。她的家比较远,每次送着送着,车上就只剩我们两个人。
这个时候有点怪,她开始大声讲话,我反而笨嘴拙舌的只会笑。我把车开的异常规矩,见了红灯马上停下来,路口有车拐弯也停车让路,还有一次还开进一条单行线,只好掉头返回。在车上一直被她嘲笑,原来她也会很俏皮的笑,眉毛挑上去,非常生动。
她下车向我告别,每次我都会问她:狐狸狐狸几点钟?象小时候一样,她也会开心的挥挥手,大声回答:狐狸狐狸十点钟。
我们做同桌不久就熟了。她是那种家庭幸福,生活美好的小女孩,看到世界都是粉红色的,生活在童话里,上学都要随身带着小绒布兔子。最喜欢编故事,但是从来不和人说,都写在一个淡蓝的笔记本上,还加了锁。
她只给我一个人看过,可能是因为她给我讲小狐狸的故事的时候,我饶有兴趣地听着。这个故事是这样的:
从前,有一只小狐狸,她有妩媚的大尾巴,很多猎人都想抓住她,取她的毛皮。后来,好像是一个好心的王子从陷阱里救了她,把她带回家。她已经快死了,王子怕她昏迷过去再也醒不来,每隔一会就问她:狐狸狐狸几点钟?后来,十二点的钟声敲响,当王子再问她狐狸狐狸几点钟的时候,她说:狐狸狐狸十二点了。然后,褪去狐狸的皮毛,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公主。王子和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,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。
我觉得很好玩,这样一个小女孩,她的脑子里整天都想什么呢?以后,每次问她时间的时候都会说:狐狸狐狸几点钟?她每次都会很开心地扮成小狐狸回答我。
但是她的公主,我却并不是王子。
我跟爸爸说:我打球的时候总是不小心丢手表,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了。直到毕业,我都没有再用过手表。
这些事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,要是那些哥们知道我和一个小女孩玩这种无聊的把戏,他们非笑疯了不可。
我只觉得她一年比一年忧郁,一年比一年不合群。脸还是很白,但是渐渐失去了少年时的那种晶莹,看过去有些憔悴。大家吵吵闹闹玩的时候,她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,姿态里竟然有一丝丝《花样年华》里的优雅和落寞。
但是她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。
我的手机响了,是阿金。她用得意洋洋的口气说:亲爱的,你猜猜我在哪里,我现在在你们火车站,十一个小时的火车可真累,我去哪里找你啊?
三十五分钟后,这个女孩子已经眉目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,甚至都不用我去接她。
阿金是我的女朋友。今年春天校篮球比赛训练的时候,她整天和我们队混在一起,看衣服,尖叫吹口哨,自命场外指导。兴致勃勃地以为在上演中国版《灌蓝高手》。我是11号,流川枫的号码。她更是整天11号11号地叫。
队友都说她对我有意思,怂恿我去追她。说实话我对这种事真是提不起兴趣,两个人整天腻在一起,个人小圈子也不和人来往,有那功夫不如去打场球。我就像一条温水里的鱼,懒洋洋慢吞吞的一日一日过着我的大学。
阿金是学校广播站的成员,决赛是她做的解说。她做了一件让全校轰动的事。她关注我的每一次抢攻和投篮,并且每次提到的时候,都要这样介绍:我男朋友11号怎么样怎么样。
比赛结束后,我成了全校的公众人物,走到哪里都有男生的白眼,女生的注目,我才知道原来阿金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。这种感觉让我又虚荣又烦恼。
阿金再次出现的时候,毫不客气的挽着我的手臂,挑着眉毛看我的反应。她的目光清澈,脸上带着茸茸细细的乳毛,看上去又刁蛮又纯真。看我半天不说话,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忧伤。就是这一丝忧伤打动了我,我揉了揉她的短发,拥抱了她。
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,很豪爽没有一点矫情。聪明、善解人意又从来不约束我,也从来不扭扭捏捏的耍小脾气要我陪她。常常跟着我一起和一帮哥们喝酒,她总是神采飞扬的和大家打成一片,特给我争面子。她就像是一棵热带植物,张着绿色的大叶子轰轰烈烈,载歌载舞的在艳阳里生长着。
大家都嫉妒地说我不知交了什么狗屎运。我也觉得像我在爱情上这么被动的一个人,也许阿金是最适合我的。更重要的是,人家一个女孩子,抛弃矜持,在全校面前宣布喜欢你,我要对她不好,那还叫个男人吗?
阿金很快就和我这些哥们朋友熟起来。她天生就是抢眼的人,走到哪里都不会冷场,而且还不会让人觉得骄纵。
晚上去乐杰士喝酒。有现场乐队,声音很大。每个人要说话也得很大声。喝着喝着酒,忽然她和阿金争论起来,两个人一样的大声,不肯让。
仔细一听,原来她们在争论谁的酒量大。哥们都乐了,怂恿到:来,阿金,跟我们小beauty比一比,我们都从来没见过她喝酒的。
小beauty是初一刚开始学这个单词的时候,我们几个男生议论谁是班上的beauty,我说是她,大家想想都觉得是,就这么叫开了,一直叫到现在。
阿金上来一阵有点人来疯,马上就要叫waiter,我拍拍她的胳膊说:别闹了。阿金还没有说什么,她立刻大声说:怎么了,心疼了?
哥们都赶我,让我一边呆着去。在幽暗的灯光里,她的眼睛少见的闪亮,语气表情夸张,不知道是出于兴奋,还是激动,还是什么。
刚才就觉得不对劲,从来没见她喝酒,她也不是个会一时冲动和人拼酒的人,怎么了这是。
在哥们的起哄中,她们很快干掉了三杯。她样子狼狈,被呛得连连咳嗽。我走过去拿起她的酒杯,对阿金说:不要和她闹了。她死死的把着杯子说:不行,我还没输,还比,今天不到12点不许走。
阿金的人来疯又犯了,喊waiter续酒,我瞪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被哥们按到座位上。
是,我是心疼。阿金的酒量我知道,啤酒四瓶五瓶没问题。可是她呢,她一看就根本不会喝酒,这样下去,不醉死也得呛死。
两个人就一直喝,再喝了一会,大家都觉出不对劲来了,开始劝,劝也劝不住,都醉了。要送她走,她也不走,说要一定等到12点。后来,大家都让我先带阿金走,我只好扶起昏睡的阿金。
走出门口,她忽然甩开众人,跌跌撞撞的追过来。她站下,看了阿金一会儿。忽然对我说:狐狸狐狸几点钟?
那晚的夜色分外明朗,月华落在她脸上,有年少时的晶莹。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与凄怆,忽然隐隐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认真去想,不敢让自己相信的事。
阿金咕哝了一句,身子一沉,我慌忙往上托了托。
她又看了阿金一会儿,对我说:狐狸狐狸,为什么我永远都等不到12点,王子和公主举行了盛大的婚礼。
她捂着脸慢慢蹲下,最后一眼,让我看见了她满脸的泪。
朋友们出来,扶起她示意我先走。我低头看了看完全醉在我怀里的阿金,不能多想,什么都不能想,只能离开,离开。
熟睡里的阿金像那天挽我手臂时一样,神情刁蛮又纯真,却带着一丝忧伤。
第二天早上再来时,她已经走掉。留了一张条,寥寥几个字:陈,你仍然有选择的权利。
这样的行事,是阿金的作风。我说过,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。
太阳慢慢升起来,街上又有人来人往。天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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