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酷热逼人,我们还是回了乡下。一路上,经过渡口、十里荷塘、成熟了的麦田。车子在尘土飞扬中颠簸,豪爽的乡人和熟悉的乡音。天气炎热,我的胸口很闷。可是看见妈妈在和邻座的大妈絮絮叨叨地聊天,有个男子在逗一个小孩,“期末考你得了几分啊?”小孩骄傲地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,那男子故作惊讶地说,“啊!只有一分啊!”我还是快乐地笑起来。
农场已经衰落了。白天走在大街上,也是稀稀拉拉没几个人。两边的房子,和十年前没多少变化,垃圾堆在路中央。阳光暴晒下的农场,像一个孤单而苦寂的老人。让人想不到,它也有过生机勃勃的年代。
五十年前,作为洞庭湖的腹地,围湖造田后,因为田地的肥沃与人烟的稀少,数以万计的人抛离故土来到这里,开垦荒地,安居乐业。同时崛起的,有五个大的农场,共同构成一个县级行政区域。在吃不饱饭的年代,农场可是个宝地,至少它可以养活人。我的祖父辈、父辈都把青春献给了这块土地。虽然到了最后,我们都离开了它。而现在,越来越多的人从这里出发,义无返顾,奔向外面的世界。
而农场这个名字,也已经不复存在,现在它回归于一个镇,隶属大通湖区。随着工厂的一个个倒闭与农业的萧条,它也日渐贫穷与沦落。现在,它几乎停滞不前了。
清晨的时候,坐在檐下看书,风是干净而凉爽的。树木高且苍翠,是多年的杉树,层层的叶子在青中有些转黄,这样苍茫的颜色,和天空的颜色相溶。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,我总是在这个时候被妈妈叫醒,背着小书包,睡眼惺忪地去上学。要经过菜地,田埂,蔬菜的气息,泥土的气息,甘冽而强烈。看着太阳在辽阔的另一端,眯着眼睛,不情愿地升起。接着拐上了大堤。堤很长,树木浓郁,堤的两边都是坟,埋着死去的人。我一个人,唱着歌,轻轻地走过。堤上的清晨,是安静而空远的。
午后是最热的时候。阳光暴晒在高大的树木上,在滚烫的瓦片上。菜地里的菜全都搭头搭脑的,指甲花儿像失宠了的美人。天井里大缸中盛着的水,都是热的。就连隔壁最勤快的朱大妈一家,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背着锄头下地。田里空无一人,麦子仍然在疯长。蝉呤一齐大叫着。白昼这样明亮而漫长。
午睡总是很短,容易被热醒。外婆家前的坪很大,风强烈地穿行。可是风也是热的。外婆把凉快一点的里屋让我和妈妈睡。我起来的时候,看见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,睁着眼睛玩手指头。门窗大开着,风那么热。我迷糊地说,“外婆,睡里面去吧。”外婆想了想,回答说,“是啊,好热!”我的外婆,她已经听不大见了。
到了四、五点钟,太阳的光略略安静了下来,余热升腾着。开始有人去田里做活了。打农药,准备双抢,棉花也长得很好。站在田埂上,麦田一望无际,今年雨水充沛,也没有洪水,所以丰收是这样值得人期待。可是今年虽然西瓜的收成特别好,价钱却大跌了。每天都有队上的人,开着拖拉机,卖自己地里的西瓜。屋前屋后地转着。五十斤的西瓜,足足一箩筐,卖不到十块钱。一车的西瓜,也不过二十箩,两百块也赚不到。要种要收,要治虫,四十度的天气在外面卖,还要返税。一年忙到头,辛苦到累死。这还算好的。听说分场有个人,拖了一车西瓜出来卖,一毛五一斤都被人嫌贵,因为前几天下了雨,西瓜有了点水气,越发卖不出去。那人气不过,开着拖拉机,一边走一边扔,鲜红的西瓜跌破在干裂的黄土上。真是让人伤心的丰收。
有天我回了我的小学校,那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,也是我梦里面,常常喜欢回去的地方。那时我是个六岁的孩子,梳最简单的童花头,额前的刘海是卷的。照相的时候,会不知为了什么事情,笑着仰起头,那么开心的样子,连缺掉的门牙都照了出来。开始高高兴兴地去上课,心里只想着这一分钟的事情。有了好朋友,放学会一起回家。过节的时候,被老师化了红扑扑的妆,大家一起上台表演节目。六一那天,老师会每个人发一个大法饼,我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就吃完了它。打扫完卫生的下午,我喜欢在树与树之间玩跳棋子,一个人跳来跳去,在空荡荡的,黄昏的校园。
现在青草长得茂盛,而我又回到了这里。盛夏的黄昏依旧炎热安详,我曾经撞到过的小树,已是高大粗壮。滑梯孤单地立在一角,风吹过来,带来我熟悉的樟树的香。
可是那个六岁小孩去了哪里?在许多岁月流过之后,她是否仍然在树阴的深处,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。她曾经玩过的棋子哪里去了?她画在地上的格子还在不在?是否它们它们都在某一个地方等待她,还是它们从未离开她,只等她从时光的风中略略回过头来。
奶奶总喜欢和我讲话,要是天气热,我们坐在前屋里,她能讲上整个上午。现在想起来,完全不记得她讲的是什么。总之无非是些家常琐事,人情南北。她的记忆力又好,事情又算得清楚,虽然这几年老得很快,心里还是一幅算盘清楚得很。有次睡完午觉,我迷迷糊糊地不想讲话,奶奶见我醒了,马上把我睡的枕头翻过来,说,“看,奶奶的钱在这里。”我眯着眼睛点点头,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布包,悄悄地说,“这里还有一个存折,你爷爷不知道的。一点都不知道!”我正要笑她的厉害,她抬头说,“有蚊子!”自己站到桌子上,再下来的时候,手里又有了一个包,笑眯眯地说,“还有了!”我终于受不了我的奶奶了,歪着头又睡了。奶奶一个人还在上上下下地自言自语,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。
我有时会去菜地找爷爷,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在菜地里做很久。最热的时候,他不到五点就起床了,打着赤脚挑着粪桶去菜地。一个人埋头专心致志地干很久。不过有时我会想,也许他一直不急着回家就是为了等我去叫他。他喜欢在我面前象一个大人物一样地炫耀他的菜地。那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候。
爷爷的菜真的种得很好。辣椒,茄子,丝瓜,苦瓜等等,家常的菜他的地里都有,硕果也很累累,茄子有婴儿脑袋那么大,苋菜青翠欲滴,南瓜总是一幅摇摇欲坠的样子。周围人的菜地荒废了,爷爷便马上开垦泼粪种红薯和萝卜,连靠沟的一小片地都被他种了芋头。他简直就像一个将军一样开拓疆土。
一直要到离开农场,才渐渐明白,原来这样离开的,还有一种生活的方式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,和泥土亲近的,风吹日晒的,像一望无际的稻田,朴素而自然的生活方式。
有的时候我会想,譬如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农场,一生都在这片洞庭湖的腹地中劳作成长,那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当然不可能读这么多的书,不可能去北京,可是,也许我会有温厚淳朴的性情,有清澈明亮的双眸,有值得自己骄傲的土地。当然这些都不可知了。
汽车颠簸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。突然一片荷塘映入眼帘,铺天盖地的绿色荷叶仿佛雨后最新鲜的空气,它们亭亭玉立着,紧紧挨挤着,白色的莲花含苞欲放着,以最优雅的姿势。风吹过来,清凉的水香与如水的荷香。暖日映碧荷,荷塘绵延不绝。安静的远处,是漠漠水田。它是这么美,可是它的贫穷,却那么深。我们这么舍不得它,可是都匆匆忙忙地离它而去。什么时候,才可以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,让它盛开出富裕的花朵?
忘了告诉你,我的农场,它有一个富贵的名字,它叫“金盆”。
Ps:写于一个多月前,在乡下过暑假的时候。
而现在我离它千里之远。在乡下,听说已经凉快了。
秋天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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