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似水年华-文字
 
 
 
 
 

《悲情向日葵》

 
 

 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奔,掠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。我打开窗,猛烈的风灌进来,立刻打散了我的短发。沈白把窗关小了,抱我在怀里,不厌其烦地一次一次替我把垂下的头发拨到耳后。
  他温柔的对我笑,我也对他微笑,像一头温顺驯服的小兽,睁着湿漉漉深情的眼睛。这是离开家去往另一个城市的路上,我的心里甜蜜而哀伤,但是此刻只想极尽温柔得对他,记住每一秒钟。
 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花,一整片颜色毫无掩饰地扑过来。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色,这样的浓艳。一种东西如此热烈坦诚得呈现给你,爱着你,只为你,让人心里一下子软下来。
  我的心里软下来,抚摸沈白英挺的脸,长长的,芭蕾舞一样优雅的睫毛。
  下午两点到了这个城市,小得像一个城镇,却整齐干净,宽阔笔直的中央大道“哗”的扬出去,罕见的气势。
  早晨还百无聊赖得看电视,没想到现在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里了。沈白给我打电话,说要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,我答应得太痛快他反倒愣了一下。回家以后又和他在一起,一直别别扭扭、犹犹豫豫的。每次忍不住要出去见他,每次都不停地说:我们算了吧,不要再见面了。
  其实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状态,在原地打转一圈又一圈毫无进展。我舍不得自己寂寞,舍不得违背自己的意愿。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样子就会很开心什么烦恼都没有,和他在一起被他宠爱的时候心里如此地幸福。但是,即使最柔情的时候心里也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:不可能的,总有一天我会离开。
  我的朋友信中说:选择什么样的人就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。我说:不是的,是我们先选择生活方式,然后选择人。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,所以爱情的方式从属于生活的方式。
  这个年代,女人和男人一样受教育,拚命工作;一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并去牢牢抓住。所谓“嫁夫从夫”早已是上个世纪的童话了。
  我们像先天不足的国营企业一样,被推向了市场,接受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。和男人一样摸爬滚打,自主选择,是祸是福,都是自己一个人承担。
  找工作快要跑死的时候,像头驴子一样卖力干活的时候,心里会忽然哀伤,怀念郝思嘉的青年时代,女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打扮美丽了,去参加舞会。
  这是我们的幸运,也是我们的不幸,并且,无可选择。
  我们不再会为爱情牺牲。
  为别人改变自己,到头来发觉委屈太大,倘若不如意,老了白了头发也只有自己疼惜自己。一切为自己,后果盈亏统统自负,起码不用怨天尤人。
  我和这个时代任何一个独立女性一样上窜下跳,在城市之间流浪,不肯把自己交给任何人。在我眼里,世界是藏在丛林里的所罗门宝藏,到处都有神秘莫测的东西等待我去挖掘,渴望更多,更丰富,更精彩,渴望永不停息的挑战和探险。我们把这叫做独立,叫做实现自我价值。
  有时候真正静下来问自己: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?
  眉间开始有淡淡的纹,用资生堂,用兰蔻,什么也阻止不了。真正静下来的时候,抚摸自己洁白细弱的手指。无处不在的寂寞。
  我不知道,是一种惯性。上足了发条的跳舞娃娃,停不下来。
  像受伤的狼一样舔拭伤口,躺在沙发上安静得等着狂躁的痛和寂寞一点一点平息;像狼一样记住了这里的危险,再也不给自己静下来的时间。
  夜夜繁华似锦璋,夜夜笙歌不知晓。
  酒、咖啡、安眠药、烟、镇静剂、维生素、CD、书、电脑……一个独立女性生活必备品。
  再也回不来了。这样平凡的结婚生子,在父母身边生活,阿姨舅舅侄女外甥成群,然后,生老病死。再也回不来了。
  沈白是一个传统的人,毕业就回了家。他有一份很体面稳定的工作——医生,我从大学就跟他在一起。从在一起的时候就告诉他,我不会嫁给他。
  我一直都在说,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,他能够带给我快乐。可是,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。我是很自私的人,不会为他改变自己,不会回来的。一直都没有掩饰过。   这样很多年过去了。
  我们毕业,工作。
  我做电脑销售,加薪,升职,现在,做到北京地区总代理。
  很多年过去了,沈白一直在,不管我跟他说什么,多么神经质。
  我总是这样。在外面的时候,他给我打电话,心情不好的时候对他哭一场;心情好的时候,口气敷衍。回到家里来,寂寞的时候他陪我玩,开心了没几天又说:我们分开吧。间歇式的发作,却几年了,也没见好也没见不好,如此三番原地打转。
  我都替他觉得累和不值,这么多年来,为这么一个不肯付出的女子。

  真的是该结束了。于是,答应跟他来这个据说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地方。我是念中文的,总是带些文艺腔,即使结束也希望正式一点、浪漫一点。
  他带着我在街上乱走。一些巷子非常的诗意,普普通通的民房,围墙屋檐上都有美丽的彩绘。不是现在到处在修的那种仿古建筑的刺眼颜色,而是带着阳光和岁月意味,从久远一直传下来的优美的悠游姿态,稍稍带一点落寞的美人眼神。
  在海边,他指给我看那座岛屿,传说中,是神仙居住地方。在晴朗的日子里,这里常常有很多情侣。老人们都说,看到仙城的情侣,会被神仙祝福永不分离。
  他的手一刻不停得拉着我,十指交缠。我想象这是和他私奔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城市,或者正在度蜜月。不戴帽子和太阳镜,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抬头看他,只是想看着他,很单纯的不再想任何事情。
  他一直叫我小猪,他说要让我过上猪一样的生活。沈白说这话的时候是几年以前,我正在焦头烂额地找工作。大学里流行的说法是过着“狗一样的生活”,疲惫不堪。
  我为这句话刹那心动。
  跟他在一起我也的确变成一只猪,不必动任何脑筋。不必想今天干什么,到哪里去玩。甚至过马路都可以闭着眼睛。
  我真的闭着眼睛专心做他的女朋友,很乖很听话很温柔。
  只有和沈白在一起会有这样的感觉,一直一直绷着的身体和脑袋慢慢松弛下来。放心的把手交给他牵着,一切都不必管了。从我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,我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,只是觉得幸福。
  我在马路中间停住,看着他,很认真地说:沈白,我觉得很幸福。他也看着我,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抱紧我,很久才说:我也是。
他带我去看一些年代久远的石刻,一点一滴的照顾着我。甚至会问我去不去洗手间。
  出来的时候看见沈白安静地背对着站在那里等我。人声那么嘈杂,人流那么匆忙。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小小的一只蚂蚁,淹没在面容模糊的人群中,对世界来说,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,只是一只蚂蚁。谁会真的在乎我?
  现在,有一个清晰具体的人在等我。见到我,会看得出我胖了还是瘦了,会伸出手指在我眉心想熨平我淡淡的纹,我眼睛在冷饮店一停,不等说话就会买回冰淇淋来给我。
  书里说,这是一个讲求效率的时代,爱情也是几秒钟的事。你说yes就kiss,你说no就走开,谁还有耐心为了追女生,在楼下弹一晚上吉它。
  这个人,这个人叫沈白。他等了我四年。不管我怎么样,不曾有一句抱怨。
  我站在他背后看了他好久,泪流满面。过去轻轻抱住他。心里叹息着,问自己:阿九呀阿九,你还想要什么。

  晚上去宾馆,我们住在一起。我不是第一次和他住在一起,大四的时候,同学都实习去了,我一个人不住在六楼,总是不肯下楼吃饭。他在我读书的城市实习,把我从宿舍接到他租的房子里和他一起,每天我坐在屋子里看书等他,他下班回来做饭给我吃。
  拿到钥匙,我故意摆出纯情小女生的样子,问:这是不是就叫做和男生开房间啊。他瞪着我,啼笑皆非:你怎么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料。
  我乱说的,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过,就只是无休止地亲吻。以前一直是这样的。
  其实朋友们都笑我落伍,他们的夜夜繁华是真的奢靡,而我总是喝完了酒就抓起衣服拜拜回家睡觉,他们都笑我是“妈妈的好孩子”。
 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并不是刻意地想守身如玉。我喜欢一个女作家说过的话,她说:一个女子要爱惜自己的身体,给她清洁,给她舒适,当欲望来临时,不要用外在的理由压抑她,给她满足。这是我欣赏的一种独立的成年女性应有的态度。
 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会这样,如果非要有解释的话,可能是太爱自己了。

  深夜是如此的安静,欲望的潮流在指尖划过的皮肤上燃烧。我问为什么不,沈白推开我去洗冷水澡。
  他的双手泛白,目光赤红,用力握住我的双臂:阿九你听着,我想要你,可是更要你的心你的灵魂,在你说嫁给我之前,什么我都可以忍受。
  我看着他,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没有放纵自己的原因。我的身体,虽然自己并没有看重,可是沈白把她看的那么圣洁,我不忍心破坏他那么小心珍惜的东西。
  后来安静下来。我抚摸他湿湿的头发,有些忧伤,低低唤着他的名字。他对我苦笑,在黑暗里抱着我,很久才说:我想我再也不可能对一个人这样好了,好得我都快心理障碍了。
  他的呼吸悠长,鼻息渐重。我开了灯来看他,那张脸被灯光打出影子,英俊得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,华丽的睫毛铺开,睡得像个孩子。光线那么温柔,像一个家,平凡温暖的家。
  我问自己:阿九,你究竟想要什么?
  我要什么,我要爱。
  从我过了青春期就慢慢看清这个世界。婚姻是一场下半生的交易,双方衡量条件;性是身体的游戏,不必放在心上。爱情是什么?爱情  是只有诗里才会出现的字眼。
  不是没有被人爱过,但是我总是害怕他的时效,不知道有效期到什么时候。纷纷繁繁的游戏与交易,一幕接一幕,早已见怪不怪。不敢爱,不想爱,没有时间爱,舍不得爱,直到根本就不能爱。我长成一个麻木的标准的现代人。
  阿九,你究竟想要什么?
  我要。
  要只缘感君一回顾,使我思君暮与朝。
  要妾拟将身嫁与,纵被无情弃,不能羞。
  要青青子矜,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
  要那俗了滥了说厌了的山无棱,江水为竭,冬雷阵阵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
  阿九,阿九,这不就是你想要的。
  在这个夜晚,我爱上了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,他的名字叫沈白。
  我用力的推他:沈白沈白,醒过来。我爱你,沈白,我爱你。
  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,半天才叹了一口气:阿九,四年前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,你就说过了。
  我笑,泪水却流下来:沈白,我要嫁给你。
  他的眼神慢慢加深了,轻轻地问:你说的,是真的?
  是的,我想明白了,我要嫁给你。
  不反悔了?
  不反悔了!
  他还是定定地看着我,浅浅的泪水流了下来。
  那一夜的缠绵,原野上火光一片,秋草毕剥作响,快乐地死去或重生。

  天亮了。
  下巴灼灼的痛,皮肤轻度擦伤,是吻得太用力太忘情,他夜里新长的胡子茬擦伤了我。我看着镜子里的面孔,长久的抚摸着一小块微红,指尖粗糙温暖。
  阳光照进来,从宾馆的窗户望出去,来来往往,车流汹涌,每个人都像工蚁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早晨开了手机,依然吱吱嘎嘎叫个不停。
  好的,我知道了,你直接找陈经理联系吧。
  不,这批货今天就得出。
  是的,我不在北京,回去再联系。
  躲在窗户里,从尘世里消失了一夜,原来只是偶入桃源。真的可以放弃一切吗?
  背后抱着我的是我昨晚的爱人,想嫁的人。他怜惜地抚摸我的下巴,目光动人。

 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奔,掠过一望无际的向日葵。我打开窗,猛烈的风灌进来,立刻打散了我的短发。窗外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,一整片金黄色毫无掩饰地扑过来,仿佛永远没有边际,仿佛一种挣扎,永不停息。
  凡高看见了,说不定就不会再画花瓶里的花了。不过他画过的麦田,便是明黄的一大片,那么明亮的颜色,不知怎么就有强烈的痛苦,压抑,绝望的意味。
  心理专家说喜欢黄色的人极端自恋,而且,带着某种神经质。由凡高开始,它似乎带上了一种悲剧的宿命色彩。
  我看着窗外最爱的颜色,说:沈白,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说完后没有回头。只听到风声从耳边呜咽而过。
  我很害怕。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爱情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再回来。不知道爱可以持续多久。我不知道。连自己都不相信,真的可以这样爱吗。爱,该怎么做?
  阿九,你到底想要什么?沈白柔声问我。
  妈妈要我工作好、收入高、有出息。
  你想要什么?
  老板要我尽快开拓河北市场。
  你呢?
  下星期有个重要会议,需要买新款夏装做一个全套美容。
  阿九,这不是你要的。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没有时间吗?你不是梦想在一个有白色布帘的阳台上看书吗?你不是想有人宠爱你,牵着你过马路,给你买冰淇淋和巧克力吗?阿九,回来好不好?
  我看着他,沈白的眼神疲倦而忧伤。我的心里不知名的力量剧烈的斗争、犹豫、矛盾、挣扎。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,不要逼我做决定,不管怎么样,我们不要再见了。
  阿九,四年了,你还是这样,用不知道来逃避一切。沈白轻轻叹了一口气,目光萧索。
  我心里默念着:沈白,再给我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,原谅我,原谅我。

  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除了疯狂工作就是睡觉。不能给自己清醒,睁开眼睛全是回忆,那个安宁幸福的桃花源,温柔英俊的沈白。
  下巴的伤痕一天天好起来,我在清晨看到镜子里憔悴寂寞的脸,手指抚过光滑的下巴忽然惆怅。我的脸上,我的生命里,和沈白有关系的痕迹就要褪去了,就要永远失去了。
  不,不要。
  一个清晨,这个叫阿九的女子终于不再害怕爱情。是的,比任何时候都确定,爱上一个人,要嫁给他,不能没有他。这个人的名字叫沈白。
  他一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,以前不管我说了什么,他毫不理会继续打电话给我。这一次他可能真的很伤心。不过没有关系,他迁就了我那么多年,这一次,我自己去找他,请他原谅,请他娶我。
  我交上辞职信,开始收拾东西。一整理才发现自己的身外之物那么多,昂贵的水晶吊带晚装、瓶瓶罐罐的化妆品、各式尖头细跟鞋子、一些无聊的电视剧VCD。
  这些东西曾经在寂寞的时候带给我温暖,可是现在有爱情了,它们再也不需要了。我索性扔的扔,送人的送人,很快就只剩下两个箱子了。
  我没有跟谁说,一个人拖着箱子,像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一样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回来了。
  阳光是那么美丽,我要洗尽铅华过最简单的生活,好好爱沈白,为他生一个孩子,给他平凡幸福的生活。
  甚至走到沈白医院的时候我还在笑。迎面撞上一个人,竟然遇到苏苏,多年不见的老同学,小脸尖尖的异常甜美。人心情好运气也好,  这么多年了居然能遇到一个老朋友。真让人开心。她还像以前一样细声细气的:
  是的,我是在这里做护士。
  对了,请你吃喜糖,这个周日我刚刚结的婚。
  才不是呢,其实是我追他的,那么多年了我都几乎要放弃了。
  人很好,我们医院的一个医生,待会儿会过来,介绍给你认识。
  什么,你也快要结婚了,太好了,恭喜你。
  …………
  咦,沈白你来了,过来啊,我介绍我小时候的好朋友给你认识,她叫阿九。
  这是我的丈夫沈白。
  阿九,你脸色怎么那么差,不舒服吗?
  …………


 


 
 

by night 2003

蓝色波浪 个人珍藏 2023.3.19

 
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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